[译苑雅集Vol. 40]贸易逆差并不会让一个国家变穷
本文深度解析特朗普对贸易逆差的错误认知，澄清“贸易逆差让国家变穷”的误区，指出贸易逆差本质上是“用信用卡买东西”而非被“占便宜”。通过韩国和美国的案例，文章探讨了贸易逆差在投资和消费中的不同效果，特别强调中美贸易逆差对美国制造业的冲击，并批评特朗普关税政策对制造业复兴的实际阻碍。适合希望理解国际贸易真相、产业政策和经济战略的读者。
作者：Noah Smith
时间：2025年04月04日
原文：
我并不认为你能靠理性辩论或讲解经济理论来说服大家反对特朗普的关税政策。说真的，你怎么跟下面这种东西讲道理？
我已经接受了一个现实：美国人只有在亲身感受到广泛征收关税带来的负面后果之后，才可能普遍意识到这种做法有问题——就像是非得自己摸一次烫炉子才肯相信它烫。幸运的是，我觉得美国人可能很快就会意识到：
（数据来源：盖洛普）
不过，这毕竟是一个经济学博客，即使这些观点不太可能转化为政治红利，我还是想解释一下为什么贸易逆差并不会让一个国家变穷（虽然这也不代表贸易逆差就是没问题的）。
特朗普对贸易逆差的错误理解
特朗普及其顾问团队认为，贸易逆差意味着美国被其他国家“占便宜”。正如我在前一篇文章中提到的，这也是他为何设置一国一策的关税水平，目标是消除美国与各个国家之间的贸易逆差。
他的这种看法建立在两个基本误解之上。第一个是纯粹的会计错误。他的顾问看到 GDP 的计算公式，发现进口是被减掉的，于是误以为进口降低了 GDP。其实，这是因为进口也被加进了消费和投资项中，为了避免重复计算，最后需要减掉。事实是，进口对 GDP 没有直接影响。
第二个误解是，特朗普假设每减少一件进口商品，美国就会多生产一件本地商品。比如说，不从国外进口洗衣机了，美国企业就会多生产一台。但实际上，结果可能是美国人就干脆少买一台洗衣机，生活质量下降。
更糟的是，特朗普团队可能根本没意识到这其实是两个不同的错误。他们可能以为前一个错误（进口会减少 GDP）就是后一个假设（进口替代）的自然推论。这两个误解互相强化。
于是，特朗普认为只要美国和某国之间存在贸易逆差，那就是美国被“薅羊毛”了。他以为进口导致了美国 GDP 下降，因为它减少了本国产出，本质上就是外国人“偷走了美国制造”。所以他把贸易逆差视作美国被剥削的程度。
但这完全不是贸易逆差的实际运作方式。
贸易逆差就像刷信用卡买东西
假设你从一个叫瑞民的中国人那里买了一台洗衣机。瑞民凭什么把洗衣机给你？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你基本上有两种方式付钱：第一是给瑞民他想要的东西，比如 50 本好书（他著名地爱读书）；第二是给他一张欠条。
第一种是平衡贸易：你得到了洗衣机，他得到了等值的书，没有顺差或逆差。
第二种是不平衡贸易：你不给书，而是给他一张美国国债——也就是欠条。这样你就为美国对中国的贸易逆差贡献了一份。一个实实在在的商品从中国流向了美国，而美国给回去的只是一张纸（更确切地说，是账本里的一个数字）。
在经济学里，我们会讲“经常账户”和“资本账户”。经常账户代表真实商品和服务的净流动；资本账户是 IOU（欠条）的净流动。如果你用欠条换洗衣机，那你就是增加了美国的经常账户逆差，也增加了资本账户顺差——说白了就是“用欠条向外国买东西”。
所以，贸易逆差就像刷信用卡从 Target 买洗衣机。我用信用卡换回了一台实物。
但刷卡买洗衣机意味着 Target 占了你便宜吗？不。你因此变穷了吗？也没有。你钱少了，但东西多了。美国也是一样：贸易逆差的本质是“钱少了、货物多了”。这并不意味着美国被外国坑了。
贸易逆差有时是好事
问贸易逆差好不好，就像问刷卡买东西好不好。答案显然取决于你买的东西值不值得。
要记住：很多采购并非用于消费，而是投资。如果一家美国工厂花 10 万美元从日本买了一台数控机床，而日本公司把这笔钱投入美国国债，这会形成美国的贸易逆差。但如果这家工厂用这台设备生产出了 50 万美元的汽车零件，那美国整体是赚了。
韩国在工业化时期就是这么干的。1980 年左右以及 1990 年代初，韩国跑出了贸易逆差：
（数据来源：世界银行）
这段时间，韩国对工业经济的投资猛增：
（数据来源：世界银行）
同时，它也在迅速扩大出口，不仅金额大幅上升，占 GDP 的比重也明显上升：
（数据来源：世界银行）
记住，出口会增加 GDP，而进口不会减少 GDP。所以即便韩国出现逆差，对 GDP 的净贡献仍是正的。这一点 MAGA 派脑子是转不过来的。
但无论如何，韩国当时的贸易逆差大概是值得的。因为进口资本品（机器设备等）能让它比自造设备更快实现工业化。他们直接买来机器，就开始做车、做电视，再出口卖给全球赚钱。
实际上，美国也会这么干。我们常说美国的贸易逆差是买消费品，比如便宜的中国电视。但其实美国也进口了不少资本品，用来自己生产商品。90 年代就是这样一段时间：虽然美国有贸易逆差，但也出现了投资和出口的繁荣。
不过要注意：用逆差来投资 ≠ 逆差就是好事。如果进口设备却回报率很低，那还是糟糕的买卖。
那如果逆差是用来消费的呢？
现在来看最常见的情况：美国的逆差主要用于购买消费品，比如中国电视、加拿大汽车。这种“先买后付”的操作，到底好不好？
这又像刷信用卡。美国进口商品，外国拿走美国国债；这些国家日后随时可以卖掉债券、换成美元，再用这些美元买美国商品。那时，他们就会出现贸易逆差。
这就像你刷信用卡买洗衣机，然后上班挣钱、拿工资还债。这种操作好不好？得看情况。也许你应该攒够钱再买，也可能你愿意早点用洗衣机，即使多付点利息。
用债务买消费品可以是好选择，也可以是坏选择。美国用贸易逆差做的，其实就是这种决策。
值得一提的是，就像信用卡用户可能永远不还清，美国可能也不会全额偿还这些债务。如果美国突然出现高通胀，中国和加拿大手里的债券会贬值，这就相当于部分违约。或者将来哪天有个不靠谱的美国总统上台，直接赖账，那他们手里的债券也会变废纸。
所以其他国家在和美国做贸易时，其实是在承担风险。他们相当于给美国发了一张无限额度的信用卡。美国也可能哪天直接“宣布破产”。
从这个角度看，贸易逆差国家可能更短视或更急于消费；顺差国家则更耐心。国家当然不是人，没有性格，但这么想其实不差。
贸易逆差是否导致美国去工业化？
最后的问题是：进口外国商品会不会让美国少制造商品？换句话说，你刷卡买了番茄，可能就不自己种了。时间一长，你甚至忘了怎么种番茄。这就是所谓的“去工业化”。
显然，在某些情况下，贸易逆差并不会导致去工业化。比如我们看到韩国在 80 年代、90 年代的例子，或者美国在 90 年代的表现。
但我们现在讨论的不是这些历史案例，而是过去 25 年美国的逆差，尤其是和中国之间的逆差。这些逆差多数是为了消费而非投资。那么，这是不是导致了美国制造业的萎缩？
至少在对中贸易上，答案是“是”。Autor 等人（2013）发现：“中国进口竞争解释了 1990 到 2007 年美国制造业就业总量下降的四分之一。”Bloom 等人（2024）发现中国进口竞争导致美国沿海和大城市的制造业转向服务业，而中西部地区则是工资下降和就业流失。Acemoglu 等人（2014）写道：
“我们研究了中国进口竞争激增对美国就业增长乏力的影响。结果显示，自 2000 年后，美国从中国的进口增加是美国制造业就业下降的主要驱动因素之一。通过投入产出关联和一般均衡效应，它显著压制了整体就业增长……我们的核心估算是，中国进口竞争在 1999 到 2011 年间导致美国净失业 200 万到 240 万。”
从原始数据也能看出端倪：2001 年中国加入 WTO 之前，美国制造业就业基本保持稳定（虽然在 GDP 占比中下降）。而在 2000 年代——也就是中国出口猛增的十年——制造业就业断崖式下滑：
值得指出的是，造成这些失业的并不是“贸易逆差本身”。即使中美贸易是平衡的，中国商品的竞争力也会导致美国某些制造岗位消失。原因是：A）美国出口的可能是服务而非制造品，B）美国出口的往往是资本密集型产品，而不是中国当年擅长的劳动密集型产品。
但总之，美国对中国的巨大贸易逆差确实带来了严重去工业化。而这种逆差可能也在拖慢美国制造业的复兴进程：一方面是进口竞争，另一方面是中国企业在出口市场上挤压了美国企业。
所以如果你认为制造业对 GDP 以外的东西也很重要（我认为是），那么中美之间的贸易逆差确实需要重视。
但这并不代表特朗普的关税就是解决办法！我知道这话我说过很多次了，但确实值得重复。首先，关税提高了进口组件的价格，反而削弱了美国制造商的竞争力——这也是为什么现在美国钢铁和汽车工人正在被裁员，制造业活动和信心指数全面下滑。其次，特朗普的关税不仅会减少进口，也会通过汇率变化和他国报复行为减少美国出口。这样反而进一步伤害制造业。
对中国征收关税可能是提升制造业竞争力大战略的一部分。但像特朗普现在推出的这种对所有贸易伙伴一刀切的广泛关税政策，很可能加速美国的去工业化——即便它也能降低贸易逆差。真正对美国重要的不是减少进口，而是增加出口。而特朗普的关税将直接阻碍这个目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