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译苑雅集Vol. 41]为什么“祖先的辉煌”是陷阱:真正的荣耀属于未来
在全球化和现代化加速的今天,沉迷于“祖先的文明荣耀”不仅无助于个人成长,还容易引发零和的族群冲突。这篇文章深刻剖析了“祖先伟大叙事”的心理陷阱,指出真正的使命是继承奋斗精神,面向未来,创造超越历史的新辉煌。
作者:Noah Smith
时间:2025年04月24日
原文:
“努门诺尔的血脉几乎耗尽,昔日的荣耀与尊严早已被遗忘。”——埃尔隆德
“我老爸是个穴居人/ 穿着兽皮打球/ 他仰望星空梦想光亮/ 却只能在泥土中刨挖。”——汤姆·奥利
当一个国家正急剧衰落时,人们自然会从祖先的辉煌成就中寻找慰藉。前Reddit CEO黄易山(Yishan Wong)出生在匹兹堡,但祖籍中国。在一篇发布在X平台的长文中,他提出了一个理论:由于对自身五千年历史的深刻认知,中国总能自我更新,重整旗鼓,迎接各种挑战:
“在中国,每个孩子从小就知道自己属于一个五千年历史的文明……这意味着,即使现在只是普通农民,我们的民族自古就有文明。文明并非完美或永恒——当统治者腐败愚蠢时,它会衰落——但文明是我们民族的宿命,是几乎天然的应有状态。即便文明崩塌,它也总能重建,因为这就是我们民族做事的方式……
这就像知道你的家族世世代代都是富裕的,只是目前正处于低谷。这和自古以来就贫穷原始是完全不同的。它让中国人内化了一种默认观念:‘是的,我们有文明,现在只是低谷期,但迟早会有新的强有力领导者出现,大家努力工作,文明自然会像历史上无数次那样再次崛起。’……在大部分中国历史中,中国一直是世界领先的文明,中国人对此心知肚明……
我很幸运,年轻时曾为一位推行长期项目计划(历时数年)的老板工作……而西方在这种跨代尺度的长期执行上经验要少得多。上世纪70年代和80年代,中国踏上了自我工业化的漫长道路……如今,人们常说‘在美国重新建立制造业需要20年’,而潜意识里的反应往往是‘天哪,太久了,算了吧’。但中国人的反应是‘那就赶紧开始吧,20年后就能成了’……
我想表达的是,这种深层认知——文明早已流淌在血液里,因为它是历史的一部分。”
当然,对这种说法你可以有很多反应。最简单直接的观点是:这不过是一种浪漫化的幻想。事实上,中国工业化的道路并不比西方更漫长艰难——恰恰相反。中国的人均GDP从3000美元增长到19000美元,仅用了34年;而英国则花了超过200年,从1760年到1976年才完成同样的增长。
在工业化这件事上,真正经历了漫长艰难爬坡的,是西方的人们。他们每天起床劳作,为的是一个只有后代才能真正看到的未来。而中国则在一代人的时间里直冲现代化,中途还走了一些捷径。
同样,中国当前的经济崛起也不是简单地“重回往昔荣耀”。汉唐时期的确是当时世界上最强大、最富庶的文明之一,但自1979年以来中国所实现的工业化成就,在帝制时代是前所未有、无可比拟的。从长期来看,中国人民生活水平的曲线甚至比其他国家更像一根“冰球棍”:即使在大唐盛世,普通人的生活状态,用今天的话说也不过是“绝望且无法摆脱的贫困”。
和世界上其他国家一样,现代中国同样走进了一片未曾有人涉足的领域——无论是成就之巨大,还是未来挑战之艰难,都是如此。
但如果只是指出黄易山的历史解读错误,那其实忽略了更重要的一点:他讲述的这个故事,是有真实力量的——至少对他自己如此,可能对很多其他人也一样。没错,从字面上看,中国今天的伟大并不是对过去辉煌的简单复刻。但如果这种“神话”能让中国人(或是华裔)每天充满信心地努力工作,那么它就发挥了重要作用。
这种激励性的神话,并不是中国独有。很多白种美国人也从古希腊、古罗马或大英帝国的辉煌中汲取精神力量。就在昨天,一位伊朗科技创业者还在向我讲述波斯阿契美尼德王朝的伟大。作家V.S.奈保尔,生长在特立尼达岛,也曾为印度哈姆比的古庙群倾倒不已。20世纪的美国,很多黑人知识分子也认真探讨过非洲历史上强盛帝国的光辉。而一些犹太裔美国人,更乐于讲述自己“拥有五千年历史”的文明——毕竟按犹太历法,现在已经是5785年。
在西方,还有一些人把自己的文明血脉追溯到古埃及和巴比伦。历史学家伊恩·莫里斯(Ian Morris)在他的书《为什么西方统治(暂时)》中提出过一个观点:文明的“东方核心”大致局限在华北和日本一带,而“西方核心”则一路迁移,从中东延伸到了北美。
重点在于:无论你的祖先来自哪里,其实都很容易为自己和自己的族群编织出一套“拥有五千年文明史”的叙事。
从逻辑上讲,把自己和过去伟大文明挂钩,其实并没有太大意义。首先,人是独立的个体,仅仅因为和某个伟大文明或历史英雄存在概念上的联系,并不会让你自己变得更厉害。比如,有些犹太人喜欢列出犹太裔诺贝尔奖得主的名单,但爱因斯坦或冯·诺依曼的成就,并不会让他们本人的能力提高哪怕一丁点。又比如,即便将来证明孔子其实是韩国人,也不会让一个韩国人变得更聪明,或者让一个中国人变得更愚蠢。
当然,对某些人来说,感觉自己出身高贵,确实能带来一些自信。也许你会想象,自己身上潜藏着一种无法通过任何测试测量、在自己职业生涯中尚未显现的特质,某天会让你创办一家伟大公司、赢得诺贝尔奖、或者成为《英雄联盟》的冠军。不管你梦想什么,这种想象也许能让你更有动力。比如,当你在实变分析考试中苦苦思索一道难题时,想到高斯、拉马努金或李淳风,也许你会心里一振:“如果我的祖先能做到,我也能!”然后迎难而上,而不是被吓退。很好,这确实能帮到你!
但问题在于,“文明优越”这种思维方式,很容易滑向零和思维。古代文明的“伟大”,往往也是相对的——罗马人伟大,不只是因为建了引水渠,还因为他们战胜了迦太基。而如果我希望从“祖先文明的伟大”中获得现代竞争优势,那么我就不得不讲述一个故事,证明我的祖先比你的更优秀——这自然也意味着,我要去贬低你的祖先,编造他们并不伟大的故事。
这种思路,很快就会变得极其愚蠢。社交媒体和论坛上,到处都是互相攻击祖先的言论。这不仅无助于提升个人信心,更不可能带来一个更和谐的社会。
更糟的是,关于祖先优越的争论,最终还会激化一种更深层次的冲突:谁才是这个国家真正的“主人”。这类论战,一部分基于谁先到达这片土地,另一部分则是比拼哪个族群为国家的建设贡献更大。比如在2010年代,就有很多说法称“美国是奴隶们建造的”——暗示美国社会今天欠下了那些奴隶后代更深的集体债务。
而到了2020年代,我们开始看到反过来的说法。最近在X平台的一场辩论中,美国副总统J.D.万斯(JD Vance)在为大规模驱逐移民辩护时就声称,他是在捍卫“祖先们用双手一砖一瓦建起的国家”。
关于“哪个族群建造了国家”的争论,不仅毫无意义,实际上还在为现代美国的破坏性零和族群冲突提供借口。这种争论贬低了那些最近才来到美国、甚至还未抵达的人们的未来贡献。
这也引出了关于“祖先伟大”思维最大的陷阱——它本质上是向后看的,而现代社会要求我们向前看。
“我们生活在一个堕落的世界中”这一观念由来已久,几乎所有创世神话都以此为基础——无论是伊甸园,还是“大同世界”,亦或是《精灵宝钻》。在历史上,有些时期这种看法确实是正确的:比如生活在公元700年的欧洲人,或是公元1400年的中国人,确实可以说过去更加辉煌。但对今天的人来说,抱持这种观念就是荒谬的。
仅仅两三百年前,我们的祖先过着一种今天看来几乎无法忍受的贫困生活。乔治·华盛顿曾经是天花的幸存者;即使是富人,也饱受臭虫侵扰。托马斯·杰斐逊,尽管拥有数百名奴隶,却也在书信中多次表达对寒冬的恐惧。对于大多数前现代社会的人来说,生活就是一场不断争取温饱的挣扎——即使在汉唐盛世,营养不良也是普遍现象,饥荒频发。分娩死亡极为常见,死亡率比现在高出数百倍。1900年的美国普通人,放到今天,可能会被划入特殊教育的对象。暴力远比现在普遍——中世纪的人们几乎人人随身带刀。至于新冠疫情,如果放到19世纪,那根本不算什么,因为那时候即便是“正常时期”,疾病造成的死亡率也高出现在许多倍。
关于中世纪农民幸福、原始狩猎采集社会和平健康的幻想,仅仅是幻想而已。过去的世界充满了劳作、挣扎、苦难、失落、灾难、疾病、饥饿、暴力与悲哀。即便是被无数人怀念的20世纪50年代,那种“大房子加白篱笆”的美好生活,也只属于少数富人——1959年,美国有超过五分之一的人口生活在贫困线以下,其中包括18%的白人美国人。
为了逃离那种野蛮贫苦的生存状态,人类花了几个世纪——经历了战争与建国,发明与发现,每天的辛劳与背负重担。黄易山的理解是错的;在这漫长又艰难的征途中,从来没有任何人能确定最终能否成功。无论你是中国人、欧洲人、印度人还是中东人,人类战胜物质贫困的壮举,在历史上从未发生过——罗马时代没有,宋朝也没有。根本没有。
我们尊敬祖先,是正确的。但尊敬他们,不是因为他们比我们更智慧,也不是因为他们统治过伟大帝国,而是因为他们挣扎着从出生时所处的动物般的泥沼中,一点一点向上攀爬。他们把肩膀顶在车轮上,日复一日地推着前行,经历无数苦难与悲痛,却从未放弃。
我们的祖先不是睿智的国王,也不是威严的帝皇。他们是满身泥垢的猿人,但他们敢于仰望星空。这场挣扎,就是你的血脉与遗产,它比任何曾存在过的帝国都伟大。
真正的致敬方式,是效仿他们——在今天继续建设,继续向上。相信我们生活在一个“堕落的世界”,就是对所有为我们打下未来基础的祖先的背叛。我们应当沿着他们开辟的道路,目光向前,而不是回望过去。
争吵“谁的族群建造了美国”,并试图把其他人拒之门外,是蠢事一桩。我们应该欢迎并支持那些将继续建设未来美国的人,无论他们来自地球的哪个角落。争论“谁的祖先更伟大”毫无意义;我们真正应该下决心的,是创造一条更伟大的后代血脉。我们不应满足于“恢复”过去的(真实的或臆想的)辉煌,而应当期待——去建设一个前所未有的巅峰。
这才是我们应该引以为傲的事业。这才是我们对未来、也是对祖先,真正的回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