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译苑雅集Vol. 39]关于国际收支平衡,第二部分
本文深入解析美元在全球货币体系中的独特地位,探讨其对美国国际收支的影响,并驳斥“美元储备货币地位导致贸易逆差”的流行误解。文章还分析了特朗普政府潜在的汇率干预设想,包括所谓的“海湖庄园协议”,并指出这些政策背后的经济逻辑漏洞。
作者:Paul Krugman
时间:2025年03月30日
原文:
来源:美联储
上周我发布了一篇关于国际收支的入门文章(现已免费开放),为今天的内容打下了基础。今天的主题是比较有趣的一部分:美元的国际角色,以及它是否会影响美国的国际收支。最后我也会谈谈一些特朗普政府官员在贸易问题上的错误观念。
国际货币体系常常带着一种神秘色彩,听起来既复杂又重要。因此,人们很容易对美元在全球经济中的角色产生误解。比如,以前一些左翼人士声称我们入侵伊拉克其实是为了阻止萨达姆脱离美元体系。最近,埃隆·马斯克也警告说美元可能失去储备货币地位,引发恶性通胀。现在甚至有人提议搞个“海湖庄园协议”,认为美国的贸易逆差反映了美元的特殊国际地位,而我们可以通过某种金融操作神奇地复兴制造业。
正如我导师 Kindleberger 曾说的:“谁要是想太多国际货币问题,准得疯。”这篇文章的目的就是尽量让大家别疯掉,并解释三个问题:
为什么美元在全球扮演特殊角色
美元的角色如何影响国际收支
“海湖庄园协议”到底是什么鬼
货币中的货币
大家常说美元是世界主要的储备货币,这当然没错,但光这么说反而把问题看得太窄,好像美元地位是靠政府政策维持的。事实上,美元之所以特殊,主要源于私人部门的选择,而不是政府行为。它有时被称为“主导货币”或“关键货币”:就像钱之于商品和资产,美元就是货币中的货币。
美元为何能成为货币中的货币?部分原因是美国经济体量大,但美国并不具备压倒性的主导地位——欧元区和中国的体量都差不多。
美元的主导地位更多来自一种循环因果:全球范围内的人用美元进行交易、定价和持有资产,而他们之所以这么做,是因为其他人也这么做。Kindleberger 在 1967 年写过一篇文章,把美元在国际货币中的地位比作英语在语言中的地位——这个类比至今仍然贴切。
要深入了解,可以看 Krugman 1984 和 Gopinath & Stein 2018。
所以,美元在全球贸易和投资中扮演特殊角色,主要由私营部门决定,同时政府行为也在强化这种角色。
全球约占一半 GDP 的国家出于各种原因,会试图管理本币的汇率,有的甚至直接“锚定”美元。比如中国表面上锚定一篮子货币,实际基本就是盯着美元。为了维持本币汇率,这些政府会持有大量外汇储备。虽然不全是美元,但美元所占比例远高于美国在全球 GDP 中的比重。
美元角色对国际收支的影响
自上世纪 70 年代起,多数发达国家就放开了资本流动,同时允许汇率浮动。他们也没什么选择——在资本自由流动的环境下,即使央行大规模干预,也无法稳定汇率,除非投机者相信政策可信。比如 1992 年英国试图保卫英镑,花了近 500 亿美元,结果还是被索罗斯等人干趴下,因为没人相信英国真能承受高利率和失业。
所以,汇率浮动国家不需要大量外汇储备——反正没汇率目标要捍卫。
但很多发展中国家尤其是中国,规则不同,更像是 1950 年代的发达国家。中国控制资本流动,人民币有效锚定美元。为了维持汇率,中国通常会卖出人民币、买入美元,也就是积累大量美元储备(本质上是买了很多美债)。其他发展中国家和日本(日本是特殊情况,这里略过)也做了类似操作。
那问题来了:如果一些国家选择囤美元,我们该不该在意?北京光华学院的 Michael Pettis 认为这种美元储备的积累扭曲了美国贸易。特朗普的经济顾问主席 Stephen Miran 去年写了一份白皮书,也是这个逻辑。他说外国囤美元让美元被高估,导致美国贸易逆差扩大。
我不认为特朗普政府是真信这些理论的。他们只是拿来当酒鬼扶路灯用——是为了支撑立场,不是真搞清楚。但我们还是可以来看看这个理论靠不靠谱。
Miran 的说法是:
“作为储备资产供应国,美国必须长期维持经常账户赤字,以便输出储备资产来支持全球增长……我们不是因为进口太多才有逆差,而是因为必须输出美债,所以只能多进口。”
听起来挺有逻辑,但现实并不支持这个观点。别忘了,美元自 1940 年代就是储备货币,但直到 1970 年代末,美国其实一直有贸易顺差。
为什么?因为虽然美国对外负债增加了,同时美国对外资产也在增加。50、60 年代,美国公司在海外大量投资建厂。所以美元的储备货币地位并没有强迫我们跑贸易逆差——资本流动可以是双向的。如今资本全球自由流动,这种情况更加普遍。
那今天外国储备需求到底影响了多少美国贸易逆差?
我认为要这么看:是的,外国每年会买很多美债,这一部分确实和美元储备货币角色有关——但他们买的大多是长期债券,不是传统意义上的短期储备资产。同时,还有大量非债券形式的资本流入美国。反过来,美国企业和个人也在大量对外投资。
如果我们强迫外国政府停止买美债,会发生什么?国际收支永远是平衡的,所以别的项目会调整。但为啥一定是贸易逆差减少?完全可能是其他资本流入增加,或者资本流出减少。
更可能的是,美元储备需求下降对美国净资本流入影响不大,因为资本流动主要取决于美国的投资吸引力。当然,也有经济学家不同意这个判断。但可以确定的是:把贸易逆差完全归因于储备需求,是错的。
正如我上周说的,美国从 80 年代开始的贸易逆差,是因为国内因素——里根赤字、克林顿投资热——跟外部储备需求关系不大。
但“贸易逆差=美元太强=储备货币地位”的说法现在满天飞。虽然短期内不会有什么动静,但如果正在进行的贸易战失败(肯定会失败)没能复兴制造业,特朗普可能会搞点“大招”。那会是什么?
关于“海湖庄园协议”
1980 年代初,美元暴涨,美国贸易逆差暴增,引发各方焦虑。1985 年九月,全球主要经济体的财长在纽约广场饭店达成“广场协议”,协同干预压低美元汇率。之后美元确实下跌——虽然这到底是政策起效还是市场泡沫自行破裂,至今难说——但“广场协议”成了国际合作成功案例的象征。
这就是为什么 Miran 提出搞一个类似的“海湖庄园协议”,通过压低美元来帮美国。但问题是:这协议到底要干嘛?
如果你真信贸易逆差是美元储备货币角色造成的,那逻辑上应该削弱美元的特殊地位。这么干虽然不明智,但逻辑上自洽。
可 Miran 并没有这么建议。为啥?因为特朗普坚决反对。他甚至威胁要对那些去美元化的国家加关税。
那 Miran 想干嘛?他的白皮书也没说清楚。考虑到他政策影响力为零,咱也不用太认真琢磨。
倒是有可能,特朗普会用关税威胁其他国家,让它们允许美元贬值。这事儿以前也干过——不是 1985 年的广场协议,而是 1971 年尼克松冲击。那次美元确实贬了,但从美国净出口数据看,长期贸易平衡并没有改善,真正的大规模赤字是在后来才开始的。
所以搞个“MAGA 版尼克松冲击”,也不会有啥好结果。
本质问题是:特朗普根本没一套成型的政策框架。他就是想加关税,希望靠这个重建制造业。等不奏效了,再折腾汇率。但他对货币的看法自相矛盾:一边想让美元贬值,一边又不许别国去美元化。他很可能既想减少贸易逆差,又想吸引更多外国资本——只可惜数学这东西可不讲什么“美国优先”。
说特朗普的国际经济政策是深思熟虑的全球货币战略,就像 Adam Tooze 所说的,是“理智粉饰”(sanewashing)。但这也不稀奇。记住 Kindleberger 的话:谁要是花太多时间研究国际货币(尤其还想猜别人怎么想),准得疯。